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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私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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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並沒有見到阿姐。

她這次可能沒來。

而朱勒沒讓我直接摔死,八成是還用得著我。

路過常武門的時候,瞧見門樓上掛了一排人頭。遠遠瞧著倒也辨不出都是誰。被綁著的眾愛卿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環顧了一圈,有人崩潰道:“薛相呢?!薛相在嗎?”

眾人沈默。

“趙閣老還在。”

“最西口那個……是楊全武,楊尚書嗎?”

一名身穿翰林院皂青色低品文衫的年輕人聞言忽然停下腳步,怔怔擡頭,猛然提起拳頭撲向身邊羌兵,爆發出一聲肝膽俱裂的呼喊:“啊——爹!我殺了你們!”

數名羌兵大罵,七手八腳將那年輕翰林揪了出去,推倒路邊一通毆打。

劫後餘生的平頭百姓瑟瑟發抖跪滿街邊,被羌兵彎刀架著脖子,此起彼伏呼喊道:“朱勒大王萬歲!大羌萬歲!”

內庫燒為錦繡灰,天街踏盡公卿骨。

逝波臺也未能幸免於難,萬卷藏書被拋進太照湖,以致同源溪水漫漲橫溢,淹沒了兩岸紅楓林。

土包子朱勒帶領狗腿子們巡視一遍宮城後,只霸占了看起來最為闊氣的大明、宣陽二殿,並對朕空空如也的後宮表示了失望。他可能覺得皇宮空曠無聊,入住的第二天便將朕和諸位大人從皇家馬廄搬到了逝波臺裏。

好在他似乎暫時並沒有時間虐待俘虜,除了將大夥的一日三餐改成三日一餐,倒也沒別的好指摘。

趙光還活著,但也沒幾天活頭了。禦史大夫李麻子將自己的大餅掰碎浸在水裏:“閣老,您吃一點,堅持住,憫州趙將軍很快便來了。”

刑部侍郎張昴冷冷道:“趙將軍不會來了。羌人為何還不殺我們?因為北方諸軍朝達瑪草原去了!他們後院失火,想拿陛下和我們挾制北軍!”

戶部錢眼子道:“西州和良州總會有人來的,陛下在這裏,他們不能不管。”

“良王殿下不知打了勝仗沒,”戶部小侍郎惴惴接嘴道,“如果打了勝仗,會來救我們嗎?”

眾人沈默。

“會的。”我探了探趙光鼻息,懷疑他已經閉氣了,“我們還能活著,就證明朱勒外頭還有忌憚,可能是北軍,可能是西良二州軍,也可能是流州大軍,無論是哪一支還沒滅,大興就還有希望。”

趙光忽然謔謔喘氣,緩緩睜開了眼睛,目光混沌地看向我:“陛下……老臣,辜負先帝所托……”

“不關你的事,”我拍了拍他幹枯瘦削的手,“薛岱沒了,你不能也沒了,你們都這會兒下去見先帝,先帝聽不見一句朕的好話。”

趙光輕輕搖了搖頭:“陛下……不要怕,史筆,皆虛妄,人言,也不過是大風一刮。陛下登樓守城,是所欲有甚於生,不為茍得;所惡有甚於死,患有所不辭。陛下沒跳下城樓,是有更甚於‘所欲’者……咳咳……”

我羞愧地低下頭:“閣老,朕有私心。朕的更甚於所欲者,只不過是一個人。”

趙光一下子說太多話,咳嗽不止,臉色暴紅,雙目圓瞪。眾愛卿手忙腳亂擁上前來。

我在混亂中對上垂死老人那雙漸漸由濁轉清的眼睛:“今日局勢,朕理當在城破之時便以身殉難,免各方軍力受羌人掣肘,可朕還想等等。你……你們都不要怪朕。”

趙光不知有沒有聽清我的話,咳了半晌,忽然一把反攥住我的手腕,緊盯著我:“陛下,還記得老臣同您說過,凡人皆有數不清的弊病……和軟肋,血肉之軀相搏,倚仗……”

我替他道:“倚仗……‘勢’與‘欲’者,與獸無異,憑借‘信’與‘氣’者,才如有鎧甲加身,無往而不勝。”

“轟——”皓皓月光透過破爛窗紗照入室內,山河圖九扇大屏被一陣勁風轟然拍翻。

趙光也死了。

羌人來擡他的屍體,不多時聽見逝波臺後頭傳出虎嘯。

看守的羌人重甲兵在門外肆聲議論。

禮部一侍郎低聲道:“他們說,老虎在山上咬死了他們一個將軍,朱勒不願意把老虎殺掉,那位將軍的下屬正在殿前鬧事,朱勒為安撫鬧事者,讓他們縱馬城中……玩樂去了。朱勒生長在東羌,羌東人認為,白虎是神靈,朱勒要養著,方才把屍體……把屍體……”

“別說了!”刑部侍郎張昴一拳捶地,血肉淋漓。

眾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角落裏,那個當日游城時被拖出隊毆打的年輕翰林。他姓楊,是兵部尚書楊全武的小兒子,據說身體不好,從不了軍,書讀得倒是不錯,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,年前入的翰林,只等過幾年提官。可他現在估計也快死了。

又過了幾日,楊翰林果然也被擡了出去。

一日清早,錢眼子脫下自己的外袍,解下腰帶,擰成繩結,抻著繩結爬書架要上吊:“陛下,臣不能再侍奉陛下了,臣去向先帝爺和列祖列宗請罪!”

我早已神智混亂,好容易認出是誰在說話,勉強安慰眾人道:“老虎是朕養的,它嘴刁,只吃野雞肉、鹿肉、獐肉,餓極了吃點牛羊肉,八成是不吃人的。要是還怕,就從朕衣服上扯塊布條走,它以前不大認得朕,只認良王,但最近竟也認得了,這畜生鼻子靈,知道是熟人,就不會下口了。”

眾愛卿並未感到寬慰,也不敢真上來扯布條,一時都不言語。過了許久,我幾乎又睡了過去,李明崇一張寬額厚腮的麻子臉突然湊到我面前,伸手扒我的眼皮,試我鼻息,驚惶吼道:“陛下?發燒了,手上傷口爛了,還有太醫院的嗎?”

火炮仗刑部侍郎張昴跳起來:“我去喊人!”

“回來。”思及上一個跑門口呼喊討藥的人的下場,我拼命攢足力氣道,“朕沒事。他們不會讓朕死的,窗口有人盯著呢。方才朕打盹時,外頭可又說什麽了?”

李明崇眉心擰出一個深深的“川”字:“……陛下,您一個盹打了兩日兩夜了。”

禮部侍郎應答道:“回陛下,守兵換人了,臣夜間從窗縫覷了一眼,先前三種服色,眼下只剩下赤銅甲。他們從不開口說話。”

張昴道:“臣猜白銀與黃金騎被朱勒支使出去了。”

為了讓眾愛卿對我的身體狀況增加點信心,我強撐著端坐起身:“張卿猜得有理。三羌慣有嫌隙,朱勒聯合胡齊爾陰了阿蒲奴一把,阿蒲奴的黃金騎心中必然有所不忿,朱勒不信任黃金騎,也不怎麽信任胡齊爾的白銀騎,他想稱帝中州,便會支開黃金、白銀二騎,只留親兵在側。並且,朕覺得,他會將白銀騎派去西羌黃金騎的地盤與我們北軍交戰,而將黃金騎派向西、良乃至流州作戰,以防止二騎在各自老巢得了天時地利人和,伺機反水……”

李明崇道:“臣聽聞阿蒲奴還活著,朱勒為什麽留著他?”

我突然來了興致,給眾愛卿講解道:“朱勒也不想留著他,可朱勒舍不得王後啊。”

“?”眾愛卿皆是一臉迷惑,“跟河陽殿下有何幹系?”

不怪他們迷惑,實在是個人都想不到,北羌那呼風喚雨的大佬們個個喜歡玩鐵血柔情。以上輩子的經歷來看,事情是這個樣子的:阿蒲奴、朱勒、胡齊爾、阿蒲奴,河陽殿下的四任丈夫,都很喜歡河陽殿下,但河陽殿下只喜歡其中一個,具體是哪一個,依時局變換而變換,誰也摸不準。今世戲本唱到“朱勒篡權囚弟奪妻”,基本上和上輩子還是重合的,那麽按照上輩子的走勢來揣測,河陽殿下目前喜歡的可能是阿蒲奴——接下來或將發生“河陽忍辱負重欺哄朱勒,聯手灰狐覆辟西羌”。而聯手胡齊爾一腳踹開朱勒後,阿姐似乎又記起了朱勒的好,開始看胡齊爾這個總是挑撥離間的墻頭草不順眼,狠削了胡齊爾一頓後最終回到升級版阿蒲奴身邊,強強合作共赴稱霸天下的人生巔峰……

眾愛卿聽完更加震驚,紛紛以為朕腦子燒壞了,竟能空口說瞎話編出如此曲折離奇的故事。

我覺得自己真是個被當皇帝耽誤的說書天才,突然發現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,當即興奮地命令眾臣工都坐過來聽我講故事:“朕再給你們講一個。從前啊,有一個封王……”

“陛下……”戶部尚書錢眼子眼睛裏滾出金豆豆,一把年紀的大男人聲音帶著哭腔。

“哭哪門子喪呢?”我嘲笑他,“朕還沒死呢。從前,有個封王……十分死心眼兒,看到這個扳指沒,他揣了一輩子,都不敢給朕……朕……朕對不起他。朕來到這世上,是為了和他白頭到老的,但是為什麽總是……不能如願呢?”

眾人紛紛睜大眼睛湊上來瞧我手上那粗陋的石頭扳指,彼此交換眼神,派出當前官階最高的李麻子做代表,李麻子緊張地哄道:“陛下,高皇後也是布衣出身,即便是平民女子,只要陛下中意,也無人敢有二話。”

張昴憤憤提拳道:“這名女子難道看不上陛下,反倒看上哪個混蛋反王了嗎?!”

我連忙糾正道:“錯了錯了,不是女子,朕看上的,是那個混蛋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補充道:“那個混蛋封王,他沒造反。”

眾愛卿:“!!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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